明诚在他桌上摆出几份文件——明楼需要一个加班现场。然后明诚隔着桌子探过身来,取下他用以掩饰的金丝眼镜,凝视他的眼睛。
水光沾湿他的睫毛,哀伤但平静。
电话那头的声音正拔高了叫他,明长官,明长官!明诚接过电话来,对那头说:“你好,我是明长官的助理阿诚。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那头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于是明诚恶狠狠地回过去:“这样的事,事关什么人你不知道?请给特务委员会别的负责人打电话,明长官将会回避。”他说完就摔电话,重重砸回去,电话机整个一晃。
明楼缓慢地眨了眼,于是水光滑落下来。
敲门声已经也开始响起,明诚冲他点了个头,自己抹了把眼睛走去开门。只需要几个人看到明楼的样子就够,冲进来的人们在眼见明楼的侧脸时便瞬间安静无言,明楼往内别过脸避开人们的眼光,明诚已经在门口吼人。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都是没血没肉的吗?!备车!我送先生回家!”
明楼微微抬起头来。
“家姐……”他没说下去,只用眼恳切地,虚弱地扫过眼前数人,字字沉痛,“请诸君,既是为公,也当顾念明某一点同僚之情,将此事……彻查到底!”
明诚回首,与他的眼光短暂相遇。
演得完美。即使今时今日。
夜总是长,长得像启明星再也不会升起。
这一晚上发生这么多事,都还有那么多做梦的时间。
明楼从一个梦里醒转,并不十分清醒于是又睡过去,接着又是一个梦,反反复复,不得安枕。中间有一阵子他在半醒时呕吐,只是胃里空空,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明诚时不时探手去摸他前额的温度,一直正常。
他间或有梦话,喃喃地喊姐姐,也喊过一两声明台,再之后则只有呻吟。明诚心如刀绞,但也只能是安静地守他。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的阿香体贴又沉默地烧了水,也煮了姜汤,明诚就把热水和姜汤都留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冷了就出去换一碗。
姜汤使空气里飘荡着燥热的香气。可还是那么寒冷。
明诚久坐没动,再要起身时觉得全身都冻得僵直了。他稍微一哆嗦,只好双手抱来水杯取暖,否则都不敢再去碰一碰明楼。
明楼睁眼时黎明还没有到来。
他梦见醒来上班,明镜在饭桌前留着早餐等他,没好气地看着报纸。他梦见醒来还在小祠堂跪着,明镜劈头盖脸地骂,挨打还能睡着,就是嫌打不够。他梦见在车上,明镜在身边抹泪,问他为什么要把明台送那么远,明台在车后追赶,一声声叫着姐,姐姐。他梦见明家的老宅,多年不曾回去,不知那木质的门窗都朽坏了,看得见后院里破落的花园,荒草疯狂生长。他梦见76号最深处的监牢,血池火海,可是血是青色,火焰也苍蓝,困住他的镣铐都已冰结。他梦见太阳下的刑场,正午的阳光凶猛灼人,可场下空空荡荡,连刽子手也面目模糊,他断头时无人喝彩也无人惋惜,因为无人知晓。
他都在梦里就知道是梦,所以梦中也面无表情,只等待自己挣脱出这一个梦境,又一个梦境,重重乱梦逃脱不过。所有这些幻象仿佛切开他的大脑,把他不切实际的梦想与恐惧都一一摊开,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软弱无能。
他睁眼,才是另一个天地。
明诚坐在他床前,几乎是抱膝蜷缩在椅子里,所以失去他所教导过的那些应有的礼仪姿态,只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他眼睛里有光,而星辰的清澈霜白色正冷冷地透过玻璃撒在他肩膀,染上他眉骨,晕出他脸上未褪尽年少的轮廓,透明般纯净。
真美啊。明楼想。怎么漂亮成这个样子。
接着现实的全部回忆无情踏上胸口,他痉挛着抓向自己的衣襟而明诚迅捷地扑下来抓住他的手,与他对视于是同时平静。
明诚还抓着他的手,一点点拉近自己直到自己的脸可以被这只手掌的温暖覆盖。明诚合上眼睛。
明楼问:“这怎么不是梦啊?”
明诚泪如雨下。
明楼用拇指擦他的眼泪,擦之不尽,就只是停留,轻轻说:“阿诚。”
明诚俯下身跪在床前,双手环过他肩膀抱住他,脸埋在他肩窝里,说:“我在。”
明楼的手梳过他的头发,一片温存,像是试图安慰他,又像是向他求得那一点安慰。
国破可复,故人一去不能回。
“明家还有一个人在,明家就还在。”明楼那么说。他一夜之间苍老了,说话的口吻也像一个老人。
他们在天明前走上露台,等待太阳从城市的一端如约升起。日出前的霞光暖融了远方一座座民居的屋顶,教堂的红砖塔楼刺破苍穹,芳草满地,春光将至。
“之后怎么办?”明诚问,觉得这个城市看起来从来没有这么空,他的头重脚轻,眼鼻酸疼,但意识清醒。
明楼说:“我们暂时不用撤离了。”
“可是……”
“藤田芳政如果在走之前和人仔细交待过什么,我们应该不能活过昨天晚上。但到现在没有其他动静,我想我们暂时安全。”明楼放眼望向明公馆外的道路,宪兵似乎已经被撤走,也可能只是转移到远一些的地方,“完全消除怀疑是不可能的,但是日本人拿不到切实的证据,不能公开逮捕我们。留我们活着,就是我们还有用。但以后你要小心。我们可能也在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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