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闹市,没有哪天不热闹。段恩因为长相奇丑,向来习惯避开常人,走些僻静的地方。闹市,确实是记忆里的第一次。
段恩仿佛从未见过那些东西,每一样都好奇得不行,但也只敢眼巴巴看着,不敢多做逗留。任暻洛走到哪,就跟到哪儿。暻洛哪里会不知道,只觉得段恩眼巴巴的样子像极以前养过的小狗崽,故意慢悠悠地闲逛,却不驻足,恶趣味地吊着段恩。
闹市正中的祈福牌坊还在着。暻洛一抬头就看见了。想起那时被礼部抓了壮丁,指派去负责贺寿的全部事宜。为讨父皇欢心,日夜抢工搭起了这么一座牌坊。那时候祈福牌坊的脚架刚拧好,比武招贤的最终比试也开始了,求个全民娱乐,就在这牌坊的脚下,搭起擂台。
然后正巧就撞见了正在“调戏”民女的、锦公主家的沐恩小侯爷。
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太过顽劣。硬是使了激将法逼着一个“不会武艺”的纨绔子弟上台打擂。饶是对手步步紧逼,穆颜也只是步步退让。
少年的暻洛等着穆颜认输,穆颜则是为了保全父亲的名声而招招避让不肯退却。最后还是暻洛拗不过他,服了输打算喊停。可是没曾想,说时迟那时快,擂台上的某位拳法家一招气拳竟然打散了祈福牌楼的脚架,竹架子整片倒了下来。
暻洛就在正当中,还来不及跑,他更不愿意施展武艺让人拿了话柄,只得硬扛。没想到那个被自己百般刁难的穆颜却径直横档在自己身前。暻洛还记得整大片的竹架子朝着穆颜压来,暻洛除了大喊“滚开”,别无他法。
现在想起来还会一阵一阵的手脚冰凉。
可是穆颜好厉害,蕴气虚空一掌,打散了大片的架子。转身去问暻洛是否安好。那时候的穆颜站在一片光里,脸上带着血痕。好像是那一眼,年少时的暻洛第一次觉得心脏也能跳得这样快。
后来才知道,祈福牌坊的脚架是暻康让人动的手脚。为皇帝祈福祝寿的牌楼出了差错,第一就要怪罪在暻洛头上。当然,要是能顺便把暻洛砸死,就再好不过。只是没想到有个沐恩侯爷横插一脚。
暻洛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祈福牌楼的朱红柱子,有些硌手,仔细一看,原来是掉了片漆。这个时候的段恩隔着三个人的距离向这边张望,暻洛抬了抬手对他笑笑。随手取了边上摊贩的一袋果脯,放下一小块碎银给贩子就走向段恩。
他把果脯塞进段恩怀里,又取了一颗塞进段恩嘴里,盯着段恩的表情似笑非笑。嘴里先是一阵酸涌了上来,段恩嚼了几下,尝出一丝甜味露出心满意足地表情。暻洛的手在果脯的纸袋上拍拍,叮嘱着段恩说道“不许剩哟”,才继续沿街慢悠悠地逛着。
这一条街可以通往护国将军的府邸。长街的尽头已经被封住了,护国将军府的牌匾也落满了灰。封条的纸泛着黄,里头住着的人,活着的不知散落在天涯的何处;死了的人,对自己大概只剩恨与怨。
想起来,胸口翻涌的只剩下苦涩的心情。
在这条巷弄里,暻洛曾经试图将酩酊大醉的穆颜弄回将军府里。然后醉酒的穆颜错把自己当成暻康。那时候年纪尚轻的自己曾把暻康当做神祗。穆颜这般出离世俗的感情,对暻康的一切,只能是耻辱。
所以暻康成亲的那天夜里,暻洛把穆颜抛在路当中,不管不顾。后来想想,多是后悔。
本不想再走下去,可脚步停不下来。暻洛领着段恩一路穿过这条巷弄,很快就到了三王爷府的旧址。不知道是暻洛太懒,还是不愿意,三王爷府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这座府邸,暻洛太过熟悉。就算拆了也不能解气,因为所有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暻康大喜的那天。
那天,他遇见了长成大人模样的穆颜。
贪恋酒水,喝成一个酒鬼。一上来就对自己投怀送抱。红烛映照下,暻洛记得那人瞪着湿漉漉的圆眼睛,眉梢低垂,看起来就是一副委屈的模样。脸盘小小,下巴尖尖,脸颊却圆鼓鼓的,可怜又可爱。看上去不过是少年模样。
要是好好地活到现在,也许还是少年模样。
明明记住的都是他美好的样子,为什么想起来只有疼痛。排山倒海袭来的,只有无限的悔恨和痛楚,统统在这时化作了思念。
谁说时间是万物的解药,能解万千伤楚的毒。时间明明是陈酿的酒,将一切酿成最深的苦痛。
现在暻洛的身边,只有一个段恩陪着。暻洛回过神来不由得看向段恩,段恩却和以往不同,不再是一刻不离地只注视着自己。
这时候的段恩抬头看着王府外的大片红墙,银丝面具底下露出的眼睛,闪过一丝不解的神情。眼神清澈纯粹,仿佛能透过那厚重墙望进王府之内。
内心不由自己的触动。暻洛摘下头上戴着的斗笠,盘在里头的银色长发落在身后。他也抬手解下段恩头戴着的斗笠。段恩转向他露出一丝迷茫,却没有躲开,只是乖巧地站着回望他。
那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暻洛的心口抽痛,痛得想哭。
“圣上,您流泪了。”段恩的声音喑哑,语气急促,听来有些惊慌。
“嗯,别看。”暻洛淡淡地说道,用手掌覆上段恩的眼睛。段恩纤长的睫毛挠着掌心。不知道为什么,暻洛往前跨了一步,凑在段恩跟前,在银假面上轻轻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差点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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