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开酒坛,颓靡地躺了回去。
绿叶筛出的银光于眼帘之中寸寸斑驳,变成细碎的点点光泽,刺得皮肉生疼,四肢百骸无一处通畅的。
“师父的酒真烈。”
王妪将她扶起来,见巫蘅眼晕得直晃脑,不由携了分忧色,道:“女郎,你到底要什么?”
她这一问,便真把巫蘅问住了,她愣了愣,心中一丝奇异莫名的滋味潮水一般地涌了上来,让她情不自禁地退缩,可还是不愿相信地说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女郎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痴傻似的,王妪晃着她的肩头,巫蘅移过眼,幽幽道:“妪,其实我是怕了。其实我只是想——”酒意上头,她忍不住打了个酒嗝,顿了顿道:“他怎么还不娶我呢?”
“怎么还不娶我……”
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的,王妪深谙巫蘅的心意,却是听懂了,巫蘅要起身往屋内走,但才错开一步,登时身体一晃,醉倒在王妪的怀里了。
王妪讶然地瞟了眼方才一旁地上的酒坛,酒香兀自浓郁醉人,她纳罕这酒的烈性,还是将巫蘅搀扶入了寝房。
这个深夜,巫蘅醉入酣眠,王妪却不大睡得着,风吹动着大门微微地晃出“吱呀”的声动,王妪要去落上门闩,正见到月色里石阶下白衣胜雪的身影,高颀温雅,一双澄明如水的眼,宛如林下清泉般熠熠生泽。
她心下大惊,推开门走了出去,“谢十二郎,你怎么、还在此处?”
谢泓的白衣披了一层月光,仿佛珠玉般漾出华泽,“她睡了么?”
想到巫蘅,王妪诚恳道:“女郎今日似乎多喝了些,已经醉过去了,至少明日才能清醒。”她没有赶人的意味,但这话说得却像是这个意思。
谢泓近乎一字一语,极缓慢地问道:“她、不曾与你说过什么?”
在情场一事上,王妪虽是个老人,却也未必是个老手,而且她一贯是个实诚人,谢泓问起,她也不拐弯抹角地隐瞒,便答道:“女郎今日醉去之前,确实抱怨了一句,她说,谢郎怎么还不娶她。”
“抱怨?”谢泓觉得有些好笑。
“是。”王妪低着头答道,“老奴觉得,女郎这是怕这事又生出不少波折罢,其实经历那么些事,她几乎成了惊弓之鸟。依奴之见,谢郎既对我家女郎有意,是非卿不可的,我家女郎也是非君不嫁的,这婚事及早成了,不会有什么坏处。谢郎不妨仔细斟酌着。她今日有些怅闷,奴不知是否她说错了什么话,也惹得谢郎不快了,还请谢郎多担待。”
谢泓微笑着施了一礼,“我原本以为,阿蘅嫁我这事,您不会这么乐见其成的,是谢泓狭隘了。”
“我几时也没有对她不快过,请妪放心,这事我已在细细谋划,您还是先守口数日,我会给她风光的交代。”
有了谢泓这个承诺,王妪真是全无后顾之忧了,原本以为是穷途末路,谁知到头来竟然还有如此的豁然开朗。
她对谢泓也行了一礼,才回府掩上了门。
宿醉酒醒后,巫蘅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脑海里飞掠过一些零星片段,但她完全记不得昨晚同王妪说了什么,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老人面前丢了人了。
把脸藏入棉被间细细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她说了什么丢人的话,王妪捧着盥洗的水盆进来,逆着光艰难地看了她一会,觉得王妪也没有什么反常,她取了帕子沾水浸湿,谨慎道:“我昨晚,喝得醉了,可曾胡言了什么?”
她夜里有梦呓这个癖好,酒品应当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是王妪显然眼光一掠,继而淡淡道:“没,女郎不曾说过什么。”
巫蘅“哦”了一声,假意放下心来,门外的空气很不错,鸟鸣清幽,藤萝翠蔓罗络纷繁,她今日装扮素净清雅,宛如一朵清素的木兰,黛眉纤长,云鬓精巧斜坠白玉钗,撑着门框回眸问道:“昨夜有谁来过么?”
王妪揖手道:“没有。”
巫蘅又是一个“哦”,但明显比方才要失望得多了些。
“再过几日,我怕春光都不再了,今日我有游湖之兴,妪可愿随我一道?”
流水宛如剔透绵软的琉璃,晶莹地吸纳了两岸山光,衣香鬓影,春日和畅。
巫蘅租了一条船下河,她记得顺着这水流下去,可以看到湖心亭,那里常有名士小聚,斗诗斗酒,自是快慰平生的。
艄公撑篙的技艺娴熟无比,船行在水里,没有感觉到一丝跌宕,巫蘅微微惊奇,远远瞥见八角飞檐,湖心亭一点,遥遥地在日光底下慵懒地倚着。
“妪也有心事么?”巫蘅见王妪出门游玩兴致不高,递上方才在街摊上买的几个蒸饼。
王妪摇了摇头,“人老了,总有些力不从心,日后奴也不能在为女郎计谋些什么,女郎想要的,不如便放着胆自去追求罢,至于我们,女郎完全不必顾虑的。”
巫蘅低头道:“妪不会老的。”
这声音很轻,轻得怆然和不舍仿佛齐齐钻出水面,揭开怯弱的真相。她可以不知礼数,不明白这个世道的规则,她自甘堕落身份,从心里认王妪和柳叟是自己的亲人。
他们陪伴了她这么多年,从扬州那事之后,他们便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走出梦靥,走入建康。
若她在这世上有什么最不舍最尊敬的人,那就是他们了。
“人怎有不会老的?”王妪露出慈和的微笑,她想说,女郎看似聪慧,原来也这般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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