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初晴半日的天色又被浓云薄雾包裹了起来。迎来了最后一场秋雨,陈滩准备入冬了。
雨声在寅时把林瑯吵醒后,迷迷糊糊之间只觉身下一片冰凉。
吓了一跳便迅速清醒了过来。林瑯第一反应是……自己喝多尿床了?
冷静下来才发现,床铺的正上方,椽子哒哒地往下漏着雨水,导致被子吸饱了冰雨,沉重地黏在了身上。
林瑯恼怒又无奈,只得爬起来换了一件干净的里衣。望着泡水的被窝,酒劲也早已散去了七八分。傻站在床头瑟瑟发抖了片刻,林瑯跑出了东厢房。
“叩叩叩”——“唐玉树!”
迷蒙的声音传了出来:“啥子事?”
“我……”
唐玉树拉开了门,光着膀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把站在雨中的林瑯放进了屋子里:“啥子嘛?”
“我冷……”
“不是给你找到被子了吗?”
“房顶又漏雨了……”
一边抱怨着一边向唐玉树的床上瞟了一眼,只见那床厚实的被子摊着,光是看着就感觉一团暖和。林瑯开价道:“二十文,买你那床被子!”
唐玉树打着哈欠:“不卖。”
“五十文。”
“不卖。”
“五钱银子!你剪一半给我。”林瑯咬着牙关开出了天价。
“不剪……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林瑯不依不饶:“可你这被子长得离奇啊!”
“我娘说娶了媳妇儿能一起盖。”
“……”林瑯被冻疯了,别无选择之下突破了天价:“五两,别啰嗦!”
可唐玉树软硬不吃:“不卖撒!”
“……”林瑯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不免心生悲哀——大半夜的屋顶漏雨,泡了整条被子,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焦急之下竟然有些想哭:“可我冷……”
唐玉树:“……”
躺进被窝好一阵子,冷意才从身体里消散掉。
侧过头看见唐玉树靠在枕头上环抱着手臂,在黑夜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某处出神。林瑯这时才注意到,浓重的夜色里,他裎赤的身体上横亘着诸多触目惊心的伤疤。
林瑯倒吸了一口凉气,话在喉头彳亍了良久,又吞了下去,只问出了一句:“怎么还不睡?”
“……酒好像醒了。”唐玉树在黑暗里转过头来,对自己笑了一下。
林瑯也困意全无:“那……说说话?”
“摆吧。”
林瑯:“……?”
是故意的。唐玉树看着林瑯茫然的神色,得逞后笑道:“摆哈儿龙门阵——就是说会儿话的意思。”
林瑯无视了唐玉树无聊的恶趣味:“以后计划怎么办,还要去码头吗?”
“要……”
“别去了吧……那工头不是什么好人。你身法好,找个什么活计都容易。”
“说不准撒……等房子最后拍了板儿,又把我派遣到哪间儿去……就先做着吧——你嘞?以后计划咋子办?”
林瑯将两只手交错着套在一起,枕在头下,叹了一口气:“做个买卖吧。”
“做啥子买卖?”
“我也不知道……”又被问起同样的话,林瑯还是无法回答,只是兀自说道:“没出来之前我以为我能统理家业,我以为我无所不能……出来后才知道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唐玉树沉默,在黑暗里眨着眼认真听林瑯倾诉。
“唉……我也不知道离开林府是不是对的选择——可我知道,留在那里一定是不对的……”
“你怕吗?唐玉树。”林瑯闭上了眼睛:“……怕看不清的前途,也怕回不去的来路……怕花光银子的那一天,怕终究有一日,意识到自己真如父亲说的那样——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你是很厉害的人啊。”
林瑯睁开眼睛。
唐玉树看着身侧的少年——夜色里他褪去了平日张牙舞爪的蛮横嘴脸,袒露出他的恐惧和羸弱。唐玉树开口道:“你又聪明又见识多;会和人打交道,还能把坏人耍得团团转;还读过书,会写字,知道一堆我从没听过的成语……就是脾气坏了一点。”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左腿上就受到重重一踢。
“没嘚没嘚!”唐玉树边嬉笑边求饶,继续道:“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日子要咋子过……”
“我却不晓得——以前做一切都是为了青秧:为了赚粮饷给她治病,我才入了伍;为了拿人头去换更多银子,我就拼命杀敌。可谁知道后来打完仗了,青秧也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就不知道日子要咋子过,为啥子而过……”
“你以前不肯信,但这宅子真的是将军赏我的,不是我骗你的——约莫是上面搞错了……你外祖父留给你的宅子,便一定是你的。等案子办了板儿,定是上面安顿我一处新的屋子——不过也会在江南,到时候我迁了地方,你也可以找我来玩儿。”
“玉树哥,最近……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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