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来梅城的第一晚去了素春老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城西的梅庄,他要来拜一拜他爹。
周聪站在周慎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手里还抱着一柄黑色的刀,他知道这把刀其实不是他师父的,是小钟大人的,他师父的刀,挂在小钟大人卧房的墙上。
他被师父带回金阁的时候才七岁,刚被洗刷干净要吃饭,因为师父要收他当徒弟,周督总说他狂妄,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他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吓得抱着饭碗缩成一团,还是小钟大人抱着他,他才敢把饭吃完。
那时候他师父和小钟大人都在宫里当侍卫,他俩经常去宫里的南食所院子里偷果子,吃不完就带回来给韩留仙和他吃。当年大家都起哄说韩留仙长大了一定会嫁给他师父,人人都说他们有夫妻相,站在一起看着就般配。
周聪摸着怀里的刀,这把刀的刀脊旁边刻着谨言两个字,是小钟大人的花名,他师父那把刀的把手上刻着十五。去年冬天他也得了一把自己的刀,他请周慎给他刻字,他师父想了一想,唰唰在刀脊旁边刻了三个大字——吃得饱。在金阁,刀上的字就是花名,于是整个金阁都知道新的白狼哨卫里有个吃得饱,周聪被人从去年冬天笑到今年冬天,笑着笑着他也习惯了。他这把刀也被李昭序看过,有一次李昭序跟他比划的时候,抽了他的刀去看,结果看到吃得饱三个大字,哈哈大笑。晚上他回金阁的时候,李昭序还特地让人给他带了一笼包子,喊他吃饱些。
周慎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装的是从京城带过来的八宝楼的酱r_ou_。周坤死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在那之前,他因为不想进金阁,跟周坤闹得不可开交,父子俩天天吵,他挨打罚跪是常事,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爹会死。
接到周坤死讯的那天,他和钟显尘正一块在宫里偷柿子。白狼哨卫找到他时,他揣着一兜的柿子从墙上往下跳,他向来爬高钻低从不摔跤,那天却摔了个四脚朝天,熟透的柿子糊了他一身,他正狼狈着,那个哨卫忽然对他说:“小周爷,督总找着了。”
周慎没在意,他爹常年在外面,几天找不到是正常的事情。他心里正窝火,平白无故弄得一身黏糊糊,他一边从身上捡柿子皮一边压着火气说:“找到了就让他回来啊,跟我说干嘛,他那么大个人……”哨卫打断他:“小周爷,您得去扶棺,把督总运回京城。”
他捡着柿子皮儿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那哨卫的时候脸色已经跟没了血色:“你说什么?”
他听见那个白狼哨卫说:“督总在梅城遭了毒手,没了。”
他连衣服都没换就跟着哨卫去了梅城,坐在狭小的马车里,他闻到自己身上全是柿子甜腻的味道,怎么闻怎么像血的腥味,他没忍住,把头伸出窗外,几乎是吐了一路。
打那之后,他再也没吃过柿子。
等他见了他爹的尸首,他没撑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周坤全身骨骼被一寸寸折断,肚腹被剖开,里面塞满了碎掉的肋骨,他还穿着三叠秋霜的官服,绣金的衣裳已经全部被血浸透了,周慎想走过去看他,但是脚已经动不了了。
哨卫们把周坤抬了起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他爹的脸。他爹离开京城的时候,被他气得上火,嘴角长了一个火疮,现在那个火疮还没好。
周慎尝到自己嘴里血的味道,他把嘴咬破了。他往前扑了一步,捞住了他爹的手,周坤的手像面条一样软绵绵地从他手中间滑落下去,周慎抓都抓不住——这不是他爹,他爹是活的,是能站起来骂他打他的爹,不是躺在这里的这个人。
哨卫们看着周慎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带着一嘴的血。
周慎再醒过来的时候,韩怀章已经赶到了,那时候韩怀章还只是统领,他赶过来的时候带了一块空牌位,韩怀章把空牌位递给周慎:“这地方小,找不到好木头,勉强找了一块。”周慎默默地接过那个空牌位,他晓得,扶棺回乡要捧着牌位,要不然亡魂找不着回家的路。
韩怀章走了之后,周慎在桌前正襟危坐,蘸了浓浓的墨写他爹的名字,从小他爹就教他魏碑,说写着端正大气,他非要学柳体,因为他爹最讨厌柳体。
他们两个人从来没对过头,其实他爹不知道,他魏碑写得比柳体好,那是小时候周坤手把手教他一笔笔练过的,他又怎么会忘记。
他一直以为有一天他写周坤的名字,是等他上了沙场拼回军功,请回爵位为他爹请封的那天,却没想到,这一笔下去,已经是生死茫茫。
早知道他爹离京来梅城的那一天,他应该提前把那坛好酒给他就好了,再买他喜欢吃的八宝楼的酱r_ou_,好好跟他喝两杯,好好叫他一声爹,早知道……
牌位写好了,他爹最喜欢的魏碑,周慎停了笔,穿上麻布孝衣,捧着牌位出门,扶棺回京。
从此,他周慎身前有雪雨风霜,身后却再无依靠。
周慎在梅树底下站着,他知道他爹有一部分血r_ou_留在这里了,跟这棵梅树长在了一起,他看着梅树,梅树上积着雪,风一吹,飞花一样散开了。
锦阳湖的夜,是解语花的夜。
周聪坐在船舱里间,浑身不自在,这房里脂粉味太重,熏得他想打喷嚏,反倒是他师父悠然自在,一个人端着杯酒,有滋有味地喝着。这艘花船的老板娘就是当年温香楼的老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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