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失去耐心,明桑。你们大清朝有种缓慢的死刑,名叫檀香,你知道么?”
明凤华没有血色的笑容就像纸钱将灭的余火:“大清?现在是民国……我也快要没耐心了。忍你们,我够了。”
“我再说一遍,你的同僚就在船上,包括襄阳和南京。让他们来救你,你认识他们!”
南京,襄阳。即使是从日本人口中听到这些名字,明凤华俊秀的眼睛还是回光返照地一亮:“南京……我还是没能杀了我哥哥……对不起。襄阳?就算我没落到你们手里,他也救不了我。你知道么?有种感情无药可救,但不是说,为了它可以忘记国恨家仇。”
日本商人对明凤华的胡言乱语忍无可忍,坐到一边,摆了摆手。
南京独自离开,留下站在浩荡天风里的寂寞襄阳。
赵珏僵直地移动脚步,一级级走下来,南京的声音笼罩着他,比这风这海更巨大无边。
南京:我捡到明凤华时他受伤将死,只有几个月大,眉眼j-i,ng致得像画。他有个同母异父哥哥姓东条。
南京:我培养他恨日本人,给他看东条智化的照片,每一年。
南京:他看着东条智化少年幸福,青年潇洒,关东征伐。而他自己只有无亲无故,逢场作戏,粉墨血泪。
南京:他母亲嫁给仇人,他唯一的亲人是我,他唯一的家是党国。他最想做的是杀了东条智化,然后他知道东条智化不仅是日本人,还是共党,于是我在他身上收获的是双重惊喜。
南京:他不会叛,死都不会。他不怕死,一个心里充满仇恨的戏子,疯狂得能够超越生死,轮回对于他不过是场游戏。
南京:爱令人软弱,还好他不懂。哪吒,剔骨还父割r_ou_还母,莲花重生无情无绊,他就是我制造出来的哪吒。
赵珏的眼睛有些模糊,他伸手竟然擦出点点淡红。
淡红的视野里,他看到两个日本人走向明凤华的房门,一个端着碗参汤,另一个拿着根黑色的钝头木钎。
他走下去,一步一步,脚下的甲板发软,他觉得站在云里。
军令,军法,大局,江山。
哪吒。哪吒。我们都是三头六臂无情无欲的哪吒。
围栏挡住他的身体,他才知道自己跌撞到甲板边缘。一个侍者过来扶他,他用没受伤的手推开:“没事……我晕船,站会就好。”
侍者说了句什么然后走开,赵珏没听清。但是从那扇房门后传来的声音,却像被放大百倍千倍,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胸腔。
他听到木钎钉进r_ou_体的声音,锤子在抡,一下一下,砸着五脏六腑。
他怕听到明凤华的惨叫声,他记得他有多受不了明凤华身上描金藤鞭的红痕,但是他挪不开脚步。站在一个梦魇里,耳边乱轰轰的声音不住地响,他觉得自己要被砸碎。
明凤华的眼睛忽然睁开又合上,溢出的一线闪光,是职业特工特有的直觉。
襄阳,是你来送我么。
一扇舷窗隔开生死,明凤华的声音穿窗而来,传进赵珏耳鼓。不是惨叫,是他最拿手的《文君怨郎》: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说道是三四月,却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
声嘶哑,再不能珠圆玉润;情如旧,真实得血r_ou_模糊。没了技艺的掩饰,反而直钉人心。
“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檀木钎撕裂血r_ou_的声响,轻微得像雪落水面,声震如雷。
明凤华已经气息奄奄,连不成句:“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诀”字唱得沉哑泣血,却抵死温柔。赵珏转身伏到栏杆上,对着深深海水,呛出满脸眼泪。世上没有无欲则刚的哪吒,明凤华最后的呼唤,打碎了赵珏多年建起的心理铁防。
牡丹深情洛阳风骨,尽在一字中诉尽,明凤华唱的是他的名字,珏。
雨云压得更低,雨丝又飘起,天地灰蒙。不知何处隐隐传来箫声,呜呜咽咽,听不分明。
赵珏伏在栏杆上呕得天昏地暗,侍者实在看不下去,过来搀扶,赵珏在本能击杀动作发出前恢复理智,抹一把脸,转过身。
侍者原以为赵珏是酒后晕船的醉汉,等和他对面时,才发现这是个j-i,ng干的男人,只是眼睛罩着红网,嘴边还留着没擦净的血丝。
“先生需要帮助吗?”
赵珏摇摇头,向明凤华房间的反方向走去。
撞进自己房间,赵珏想一头栽到床上,却发现南京在窗前等他。
“你回来了。”
“是。先生。”赵珏努力让自己站直。他以为这会很困难,实际上却比他想的容易得多。能灼痛人的从来都是燃烧的火焰,而他发现自己胸中是一地死灰。
“你是襄阳,还是洛阳?”南京问。
洛阳,洛阳。
明凤华的声音在赵珏脑中悠悠地响着: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赵珏一霎惝恍,这样的嗓音和曲调,只应天上有,人间忍淹留。
洛阳,洛阳。
唯一让他动念的人不在了,洛阳,襄阳,现在只是冰冷的代号。叫什么还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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