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觉醒来,有人对我们说:从今之后,她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她的丈夫。这非常荒诞,简真无法接受。我对互助有感觉,对合作没感觉。这是我一生痛苦的根源。初入棉花加工厂那天上午,我就看到了庞春苗。她那时将满六岁,白牙红唇,双眼如星,肌肤亮丽,水晶人儿似的十分可爱。她正在棉花加工厂大门口练习倒立。她头上扎着红绸子蝴蝶结,海军蓝短裙,洁白的短袖衬衫,白色短袜,红色塑料凉鞋。在众人的怂恿下,她身体前倾,双手按地,两条腿举过头顶,身体弯成弧形,用两只手在地上行走。众人一起鼓掌欢呼。她的妈王乐云跑上去扳着她的腿将她倒过来,说:宝贝宝贝,不傻了。她意犹未尽地说:我还有好多劲呢……
这情形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眼前,但时光已经流逝了将近三十年……那时候,就算是诸葛亮再世,刘伯温重生,也算不出许多年后,我蓝解放竟然为了爱情抛官弃家,与这个小女孩相约私奔,成就了高密东北乡历史上一桩巨大的丑闻。但我坚信丑闻总有一天会转化成美谈。我的朋友莫言,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们做出过这样的预言……
嗨,大头儿蓝千岁拍了一下桌子,像法官拍了一下惊堂木,把我从回忆中惊醒,你的脑子,不要开小差,听我说,你那点破事,往后有的是时间供你遐想、回味、诉说,现在,你集中精力,听我的,听我说我为猪时的光荣历史!我说到哪儿啦?对,你姐姐宝凤与你嫂子——嫂子就是嫂子——互助急如风来到歪脖子杏树下抢救因术后大出血濒临死亡的刁小三。曾几何时,一提起那棵歪脖子浪漫树你就会口吐白沫昏过去,现在,即便是把你放到那棵树下,你也如一个久经战阵、伤疤累累的老兵凭吊旧战场一样喟然长叹了吧?在时间这个伟大的医生面前,无论多么深刻的痛苦,都会结疤平复。妈的,我那时是一头猪,玩什么深沉啊!
话说宝凤和互助来到树下,为刁小三诊治。我站在一边,像个老朋友一样泪流满面。起初她们与我一样以为刁小三已经死亡,但经过检查,发现这小子还有微弱心跳,但确实已经濒临死亡。于是,宝凤擅做主张,把药箱里本该给人使用的药品给刁小三注s_h_e 上,强心剂、止血灵、高浓度葡萄糖什么的,统统用上了。特别应该一提的是宝凤为刁小三缝合伤口。宝凤的箱子里没有医用缝合针和医用缝合线,互助灵机一动,从胸前衣襟上拔下一根针——你知道那些已婚的女人们胸前衣襟上或者脑后发髻上总是有针别着——有针没线,互助略一思索,脸微微一红,说:“用我的头发当线行不?”
“你的头发?”宝凤惊讶地问。
“我的头发长,”互助说,“我的头发上有血脉。”
“嫂子,”宝凤感动地说,“嫂子,你的头发,应该去缝合金童玉女,用在一头猪上,实在是可惜了。”
“妹妹,瞧你说的,”互助也颇为激动地说,“我的头发,跟牛尾马鬃一样,一文钱不值,如果不是有那毛病,我早就一顿剪刀喀嚓了。我的头发,不能剪,但可以拔。”
“嫂子,真的没事吗?”
宝凤还在疑问着,互助已经拔下了两根头发。这是世间最神奇、最珍贵的头发,当时就长约一百五十厘米,呈暗金色——这发色在那个年代里被视为丑陋,放在现在就是高贵和美丽了——比常人的头发要粗壮许多,可以清楚地用眼睛感受到它的沉重。互助将一根头发引入针孔,然后递给宝凤。宝凤用碘酒清洗了刁小三的伤口,然后,用镊子夹着针,用针牵引着互助的神奇头发,缝合了刁小三的伤口。
互助和宝凤注意到了泪流满面的我。她们对我的重情重义颇为感慨。互助拔下两根头发,缝合刁小三的伤口使用了一根,另一根互助随手抛掉后,被宝凤捡起来,用纱布包好后放进药箱。姑嫂二人观察了一会刁小三,说生死由它吧,我们已经尽了心,说完便结伴而去。
不知是药物发挥了作用,还是互助那根头发发挥了作用。刁小三的伤口不流血了,心跳恢复了正常。白氏为它端来半盆纯精料熬成的稀粥。它跪在地上,慢慢地喝了。刁小三没有死,这是个奇迹。互助对金龙说全靠着宝凤的高超医术,但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是互助那根神奇的头发发挥了作用。
术后的刁小三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暴饮暴食,迅速地被催成一个胖子——阉猪肥胖之日,就是被屠宰之时——它的饮食非常有节制,而且我还知道,它每天夜里都在猪舍里做俯卧撑,一直做到汗流浃背,浑身的毛都像水洗过的一样。我对它心怀敬意而又略感忌惮。我猜不透这个遭受了奇耻大辱、死里逃生、白天沉思冥想夜晚锻炼身体的兄弟到底想干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它是一个勉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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