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进屋!”你母亲用拐棍捣着地,用一个家长的权威口吻说。
“小胡,”你妻子说,“你先回去吧,下午三点,准时来接我们。”
这一群人,簇拥着你的妻子和儿子,提拎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进了西门家大院。你以为我被冷落了吗?没有,就在人享受着天伦之乐时,一条白毛黑花狗,从西门家大院里窜出来。同胞狗兄弟的亲切气味,猛烈地扑进我的鼻子,往事历历涌上心头。狗老大!大哥!我兴奋地叫着。小四,我的四弟啊!它也冲动地叫嚷着。我们的叫声惊动了迎春,她回过头,注视着我们:“老大,小四,你们哥俩儿,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呢?让我算算……”迎春掰起指头,数着,“一年,两年,三年……啊呀呀,你们八年没有见面了啊,狗八年,等于人的大半辈子啊……”
“可不是怎么着,”一直得不到说话机会的黄瞳说,“狗活二十年,等于人活一百岁。”
我们碰碰鼻子,互相舔舔面颊,然后用脖子互相摩擦,用肩膀互相碰撞,表达我们久别重逢的欢欣和感慨。
小四,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我的大哥眼泪汪汪地说,你不知道我和你二哥有多么想念你们,想念你,想念你三姐。
二哥呢?我着急地问着,同时张大鼻孔,搜索它的信息。
你二哥家最近遇上了丧事,狗大哥同情地说,你还记得那个马良才吧?对,就是你家主人的姐夫,很好的一个人,吹吹,拉拉,写写,画画,样样都能拿起来,当着小学校长,挺好的一个美差,人民教师,谁不尊敬?可他偏要辞职去给西门金龙当副手。被县教育局不知哪个领导批评了几句,回家后心情郁闷,喝了几杯酒,说要出去撒尿,站起来,身体晃晃,一头栽倒,就这样死了。嗨,人生一世,cao木一秋,我们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的大哥说,怎么,他们没把这消息告诉你家主人吗?
我的男主人,最近勾搭上了一个年轻姑娘,你猜是谁?就是三姐家主人的妹妹,回来要跟这一位,我用下巴指指在大院里手扶杏树与互助说话的合作,悄声说,离婚,这一位,差不多疯了,这几天刚缓过点劲儿来,你看她今天这模样,是专门回来断那蓝解放的后路的。
嗐,果然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狗大哥说,咱们当狗的,只能听主人调遣,为主人服务,这些麻烦事儿,不归我们管。你等着,我去叫老二,咱们哥仨好好聚聚。
何必大哥亲自去跑,我说,咱们狗类,不都有千里传音的本事吗?我仰起脖子,正要嗥叫,就听到大哥说,不必叫了,你二哥,已经来了。
我看到,从西方向,来了我的二哥和它家的女主人宝凤。狗二哥在前,宝凤在后。宝凤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孩。改革的气味从我记忆中浮上来,这小子,长得可真高。有人说我们狗眼看人低,呸,那是放屁。在我们眼里,高的自然高,低的必然低。
我大哥高声喊叫着:老二,你看看这是谁?——二哥,我大声叫着,跑着迎上去。我二哥是一条更多地继承了父亲基因的黑狗,它的面相与我有几分像,但身体比我小得多。我们哥仨,拥挤在一起,碰碰撞撞,磨磨蹭蹭,表达我们久别重逢后的愉快心情。闹过一阵之后,它们问起狗三姐,我说三姐很好,生了三匹小犬,卖了很好的价钱,给主人家创汇增收。我向它们,问起狗妈妈的情况,它们沉默一会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对我说:妈妈是无疾而终,寿尽而亡,而且死后尸身得以保全,老主人蓝脸,亲手钉了一个木板箱子,把我们的狗娘,安葬在他那块宝贵的土地上,这已经是非常高的礼遇了。
我们哥仨的亲热劲,引起了宝凤的注意。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想大概是我的身体过于庞大和我的面相过于威猛而让她心中惊悸吧。“你是狗小四吗?”她说,“你怎么能长这么大呢?当初你可是一个小落子啊。”
她在注意我的时候,我也在注意她。轮回四世之后,西门闹的记忆虽然没有消逝,但已经被无数的后来事镇压在底层,我生怕一旦折腾起这些久远的往事,会把大脑搞乱,弄不好会得精神分裂症。世事犹如书籍,一页页被翻过去。人要向前看,少翻历史旧账;狗也要与时俱进,面对现实生活。在过去的历史册页上,我是她的父亲,她是我的女儿;在眼前的现实生活中,我只能是一条狗,而她则是我的狗兄弟的主人和我的主人的异父同母的姊妹。她面色灰白,头发虽然没白但枯槁犹如墙头上的霜后cao。她身穿黑衣,鞋面上裱着白布。她为马良才戴孝,身上散发着与死者打过交道的y-in郁气味。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她都是郁郁寡欢,脸色苍白,很少有笑容,偶尔有一笑,那也如从雪地上反s_h_e 的光,凄凉而冷冽,令人过目难忘。在她的身后,那小子,马改革,继承了马良才的瘦高身材。他幼年时脸蛋浑圆,又白又胖,现在却长脸干瘪,两扇耳朵向两边招展着。他不过十岁出头,但头上竟有了许多的白发。他穿着蓝色短裤、白色短袖衬衫——西门屯小学的校服——脚上一双白色胶鞋,双手捧着一个绿色塑料盆子,盆子里是鲜艳欲滴的紫红色樱桃。
我在两个狗哥哥的带领下,在屯子里转了一圈,尽管我少小离家,除了西门家大院之外,对屯子并无多少印象,但这里毕竟是生我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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