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思安夜深未归,小内侍偷偷遣村中人来寻找。丽娘的住处无法让思安容身,这一夜,他最终还是与这些来寻他的村民一处安置的。
妇人领着思安慢慢地走,一路絮絮叨叨说:“幸亏将军给搭了帐篷。”
村里人只知今日来了一批骑马扛枪的人,自然是武人,也不知这些武人领头的是谁,只囫囵将军将军的叫。
说来思安甚为惭愧,随圣驾逃离京城的队伍庞大,也有宫人禁军,甚至各世家还带有些仆妇部曲,然而他们一到来,村里所有人都被赶出自己的屋子,不得不在村外一处平地搭棚栖身,村民还得供他们驱遣。
过去一瞧,果然搭起了帐篷,外面用原来的草和树叶扎了围挡,正好能遮风。妇人并不多言,手脚利索收拾出一块地方。帐中皆是老弱妇孺,男丁极少,成年男丁没有。
一路逃难经过许多村落,要不是早已荒芜,大多也是这样极少男丁。大景已经战乱多年,此次叛军起事之前各地就有过数次起义,声势不及此次而已。实力强劲的藩镇常年不服朝廷管束,早在思安爷爷那一辈时就有过北方藩镇起兵造反兵临城下,当时思安的爷爷也是带着一众皇子皇女出逃,而思安的爷爷并不是大景第一个被叛军逼得离宫出逃的皇帝,好在后来叛乱平息,不然也没有如今的思安。北方外族窥视中原多年,也曾几次趁乱劫掠。战事频繁,男丁皆被征召入伍,就连奉成一也在他们一路落荒逃难时计划过沿途多征男丁以壮大禁军护卫。
思安楞楞站了一会儿,也弯下身子同妇人一起打扫收拾。帐中其他人并不理会他,好像隔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们各自避开思安周围的一块地方,低头窃窃耳语,在暗中偷偷看着思安。
用手指了指地方,妇人示意思安可以在此处歇息,思安忙小声道谢。妇人顿了顿,没作答。
不知哪家孩子忽而出声问:“阿娘,圣人怎么是这个样子…”立刻被他母亲制止。
没有人再接话,他们的声音好像更低了,听不清在议论什么。
恰好思安的位置靠边,他僵着脊背趟下去,只敢对着外面,背对所有人。
一夜迷迷糊糊,也不知睡没睡着,清晨露寒,思安冷得缩紧身子,尤在混沌中,尖锐的嘶鸣和隆隆马蹄声钻入耳朵,思安一骨碌从干草堆上坐起来。
厮杀与叫喊已经是思安逃出京城后最警惕也最熟悉的声音,他立刻清醒过来,然而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怀疑是否还在梦中。不知何时从哪里又杀出几队带刀穿铠甲的人,不属禁军也不是昨天温行带来的人,没有旌旗标志,禁军正与温行昨天带来的宣武军正和这些人拼杀。
帐篷一半掀翻在地,另一半已被火点燃,火苗借着风很快点着了周围的草垛和干树枝,远远望去,村舍的方向也飘起滚滚浓烟。
追兵来了。
思安想。
不管是哪一路,反正都是要追杀他们的人。
昨晚睡在思安身后的人有的逃散,有的已经命丧刀下,思安却因为方才睡得沉卧倒在地,侥幸逃过一劫。认识到这一点,思安首先想到的就是逃。
有人从后擒住他的肩膀。思安人小力薄,被连拖带拽着后退,四周几个人围过来,把思安笼在一个圈里。
这些人思安倒识得,是奉成一手下的宦官,皆是习武的,从前保护老皇帝,当初拿刀架思安也有他们一份。
即使有人保护,思安也不敢掉以轻心。
本来还没有人注意他在这里,然人都围过来,对方也立刻注意到被围在中间的人不一般。很快,所有的攻击都朝思安所在的包围圈聚集过来。那宦官咬咬牙,咕哝道:“怎不见援军。”言罢又抓住思安的手臂,一边与敌人拼杀,一边慢慢朝村舍的方向移动。思安根本没法站稳,被带着左突又闪,拿宦官时而压他趴下,时而抬腿将他踢远,思安只觉天旋地转,吃了一嘴泥土,身上疼痛难忍,好在没挨刀子,躲避间,抬眼见不远的树桩后还藏着一个人,正是昨日寻到思安,又帮他整理睡觉地方的妇人。她蹲在树桩后,双眼充满恐惧。
宦官又一次躲闪,或许终是难以招架,往思安后背拍了一下,思安在泥里滚了一圈,正好滚到妇人所在的树桩后。
妇人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思安。在她眼里思安也看到自己,比她好不了多少。
其实他与他们一样,都是命如蝼蚁,唯一好的也许就是尚且有人希望他能苟活,而这些村民,却无人来保护他们的性命。大景曾经有过繁华鼎盛,那时四海富庶,歌舞升平,朝廷可以保护百姓免于战祸,如今的却风雨飘摇,百姓更是风雨中的羸草水中浮萍,而他们的圣人也只是一个仅能苟活的傀儡而已。
思安吐出嘴里的泥土,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妇人手里,含糊说:“快跑!”
妇人看着手里的金玉镯子满脸讶异,似乎还想和思安说什么,她动了动嘴皮,表情凝固在错愕和惊恐间。利刃没入ròu_tǐ,穿过妇人胸膛的刀尖,只差一点点就碰到思安的额头。
镯子滚入尘埃,被妇人胸膛浸出的鲜血漫过。思安根本看不清持刀者的脸,初升的太阳正在那人背后,投出一道阴影向思安笼罩而下。
奉成一派来的宦官倒在不远处,禁军也明显不敌,站着的越来越少。
可是要没命了。思安想。
这一刻居然并不害怕,只有一丝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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