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近午,太阳光冷得发白,一名裨将先行快马叩开方家大门。方靖荣衣锦还乡,回府阵仗极大,朝廷派出的仪仗,包括四名正六品校尉为他开道保驾。
“皇上宠信太傅,特意下旨令太傅得以号令朔州军,另领巡行钦差之职,将在朔州、青州、绵州等地徘徊,查访各州县吏政,半年后返京。”
老太傅听完此话,皱纹满布的脸上不仅没有露出半点笑意,反倒让苻秋速速收拾行李。
“这兔崽子恐怕要坏事。”他深陷的老目转向东子,“出城的地道挖好了吗?”
苻秋想起一月来东子身上总散不去的腥气,原来那不是血味,而是泥土。
“在城西一户张姓人家的天井里,他家有口枯井,十年未曾见水,挖下去果不见水脉。”
不过几日没见,苻秋深觉方老爷子又老了足十岁,他已是八十高龄之人,一时间心内俱是难言的内疚。
“朕回京之后,接老爷子进京,老师千万不要推脱。”
方老爷子嘴角微微牵动,“请老爷子喝喜酒是去的。”
苻秋拱手郑重承诺道,“我苻秋今生的皇后,一定姓方。只要姝宛康健,朕只有这一位皇后,太子以皇后为母,将来皇后就是太后。”
一句话确保了方家百年内的尊荣,其后又当场写下圣旨,用印。
盖上丹朱,苻秋将玉玺递还给东子。
年迈的老爷子摇晃着身跪下,重重朝他磕头。
窗外,已是黄昏,袁锦誉在门口小声催促,“方靖荣已到城门,朔州知府领着大小官员在城门口跪迎。”
苻秋在方家迎接新“老爷”回府的鞭炮声里离开方宅,一辆毫不起眼的简陋马车从方家侧门而出,湮没入夜色当中。
车轮辘辘,到达城镇时已是第二天晚上,苻秋被东子抱下马车,一路抱上客栈二楼,安顿在床上。
他风寒初愈,浑身无力,趴在床上歇足了一天,才头一回下楼吃饭。
这地离朔州只一日路程,按说并不安全,但东子似乎很有把握,方靖荣不会朝这个方向来。
客栈生意冷清,十八桌统共坐了三桌。
二斤酱牛肉,三斤烧刀子,酒很烈,苻秋只尝了一口就忙伸舌头表示不要了。
熊沐不喝酒,东子、袁锦誉和薛元书把酒分完,让老板加了四个下酒小菜,又点一道鱼一道鸡。店里馒头好吃,回口甘甜,极有嚼劲。
“吃这个。”
苻秋递过去的,东子就吃。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堂屋角落传来——
“方太傅大义灭亲,连自己老子都敢对着干,还严令各州府不得收留假皇帝。你说,小皇帝到底死没死?”
苻秋瞥了眼,说话的是个高胖子,一旁的矮胖子鼠目四下谨慎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道,“不谈国事,不谈国事,王老板,小的只是想朝你买点米……”
那高胖子颇不耐烦,“我算劳什子老板,就是当家手底下一个跑腿的,说吧买多少。不过先说好,你得让我今晚上喝高兴了。”
“五十斤米,一家老小等着米下锅,待会儿这边账结了,请王老板去怡红院好好乐乐。”
“嘿,还是你小子懂门道。”
高胖子抠出矮胖子手里的元宝,收入怀中,笑呵呵道,“唉,这年头认银子,认粮食,认官,认路,认守门的,就是六亲不认。不过方家老头也八十高龄了,正月里过生,我们行里本也要去贺寿的,寿礼都备下了,这下好,不用去了。”
“什么寿礼?”
“金银珠宝都不稀罕,我们送的那是实打实的粮油米面,上等的蜂蜜,和贡茶。”
苻秋耳朵里嗡嗡的,粥碗里一点水滴激起波纹,整张脸埋在碗里。忽放下碗,苻秋狠抹了把脸,朝着门外就冲了出去。
大雨冲刷地面,苻秋像个没头苍蝇在街上冲了会儿,骤然停步,转身便撞上一堵人墙。
他闷在喉咙里的哭声渐渐放大,双肩耷着一抽一抽。
“方老爷子什么都知道。”低沉的声音从东子胸膛里传出。
苻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脸一沉,“你也什么都知道。”忽然间他发了狠,一拳锤在东子心口,东子就那么站着让他锤,等苻秋发泄够了,才摸了摸他的头发。
“老爷子八十了。他为大楚江山做的够多了。”
苻秋抽噎着抹去眼泪,重重点头,“嗯,该交给年轻人去做了。”
当晚,远在二百里外的朔州方宅,风把檐下的白灯笼吹得呜呜作响,犹如鬼哭。
方殊宛在灵堂里跪了两天两夜,她腿软,由丫头扶着,添上灵柩旁的一盏油灯。老爷子面容沉静,脸上的皱纹也因为生命结束而松弛下来,倒显得年轻不少。
他额头上的一块青痕由收殓师处理后不那么明显,冰冷的虎威拐杖靠在他的身侧,就由这没有温度的死物,陪着死人上路。
方殊宛的眼泪掉到老头子脸上,转瞬消没踪迹。
她眼神淡淡地起身,重新跪到棺材前,烧纸。
方靖荣站在灵堂门口,一手负在身后,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朝女儿说,“去歇会儿,要跪也该我来跪。”
方殊宛浑身一僵,站起身,一张苍白的脸对上来,“是,父亲大人。”
谁也不会知道,在推搡中让父亲撞到柱子上,父子二人一番争执后,只差一个月要过八十一岁的方老爷子到底是因为方靖荣的失手而死,还是故意。
火舌将纸钱卷入腹中,徒留下齑粉,方靖荣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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