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对面的人才开了口。
见了又如何呢?他被问得张口结舌。
「我们过得很好。你们不要再枉费心机了。就算见到了,青函也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沈汉臣看着这位华连成力捧的新角儿坐在他的面前,欲哭无泪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他已经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了。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没别的事的话,沈某告辞了。」
「沈爷,等一等!」许稚柳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元:「这些钱,请你转交给二爷,就说是柳儿孝敬他的……」
沈汉臣心头火起,冷冷道:「许老板这是在干什么?沈某虽然不才,却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许老板还是省省,去施舍别人吧。」
说罢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停了停,转过身又道:「柳儿,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绝不会带你去见他的。你能走到今天这地步,也不容易。自己好好的唱戏才是本份。青函和我是真心相爱,你──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许稚柳目瞪口呆,如受雷击。
他竟然懂得他!
他看穿了他!
连二爷也不曾懂得的心事,此人竟然懂得!
连他自己也不敢正视之心事,生平最大的秘密,却被眼前此人毫不留情,一语道破。这狠毒的人!许稚柳一阵眩晕,就像从高处跌下,银瓶乍破。
他用手扶住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等他放下手来的时候,沈汉臣早已经不知去向,面前的热茶也凉了多时。
心还在怦怦怦地狂跳不止,身体里的血好像凝固了,全身发冷,又羞,又惭。复又一阵火热走遍全身,如同身处炮烙。
今生今世,他还有何脸面再来苦苦纠缠,他还有何面目,面对恩重如山的二爷?
深夜,容雅外出归来,经过弟弟的房间,突然顿住了脚步,停了停,又折回来。
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门里没有点灯。借着室外的微光,容雅分明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仰面倒在容嫣平日最喜欢躺的那张黄竹躺椅之中。恍然一望,他还以为是青函回来了。细一看,这分明是柳儿!只是他那身衣着打扮,与青函一模一样。
那只纤细的手,在夜色中白得异常醒目,几乎泛着青光。它正轻轻击打着黄竹椅的扶手,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好像跟随某种无声的旋律,在抑扬顿挫地打着拍子。
一阵夜风吹过,天上的浮云移去,地上多了淡淡了月光。
本应无人的房间,听不到的旋律,打着拍子的青白的手,站在门外的自己,在黑夜与月光交织的地面,投下拉长的灰色的人影。虽然明知这是自己的影子,容雅还是觉得这幅情景实在诡异。就好像此时此刻,在他与柳儿真实存在之间,还有某个虚无的第三者,若隐若现。
(卷一完)
卷二、烟花寒
第一章 柳暗花明春事深
上海福州路的文明茶楼,又称「清音桌」,一向是梨园子弟、票友定期聚会、互通消息、联络感情之所。茶楼每日下午两点开锣,一直唱到日落时分。茶楼前挂着条幅:「特请城中弟子随意消遣」。所谓弟子,就是指的一众票友。虽说是随意消遣,但这清音桌名流济济,收费不菲,绝对是一处谈笑皆fēng_liú,往来无白丁之所。
华连成的容二爷一向是茶楼老板次次力邀的对象。现在二爷不在,只得容雅代劳。
里面的人,不是名重一时的文人骚客,就是红得发紫的梨园前辈,虽称不上「群贤毕至」,倒也可以说「fēng_liú云集」。
以前柳儿和二爷来的时候,觉得二爷在这种热闹地方简直是如鱼得水,应酬漂亮得花团锦簇。这一次跟着容雅来,大爷明显低调得多。上了小楼,遇见有打招呼的,含笑拱手,一一回礼,然后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了,就不再说话。很快别人就将他们这一桌忽略了,将注意力投向新来的某老板、某先生身上去了。
容雅缩在竹编圈椅之中,冬日下午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斜照在他脸上。他的长发透过阳光,被阳光染成了浅浅的金啡色。他的皮肤在这种光线下看起来白得好像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深黑色的眼睛好像看着什么东西,但目光又是散漫的,并非注视在某一点上。就好像他人在这里,神魂却流离身体之外。
有人在他们不远处唱了一段《空城计》的「快二六」,有人在拍手叫好,有人在玩胡琴,他似听非听。这座热烘烘的茶楼里,只有大爷坐的这一块儿,是安静的,时间像水一样无声无息的在流逝,周围的喧嚣嘈杂与他们无关。
容雅在茶楼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估摸着应该也差不多可以走了。岂料他刚一站起身来,远远的就冲过来一个西装革履、剑眉朗目的男子:「咦咦,这不是容大爷吗?您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竟然没有看到!」
柳儿认得此人,这男子是秦家班的当红小生秦殿玉。
秦殿玉是着名小生蒋砚香的弟子,后又改拜程继先为师。他天生一把好嗓子,又从了名师,武艺自是不凡。他最出名的是真假嗓运用自如,且转换不露痕迹,工冠生、巾生、穷生、雉尾生,再加上他一表人材,所以在上海滩也是红极一时。
这秦家班一向把华连成视为头号竞争对手,向来对它虎视眈眈,只恨不得有朝一日取而代之。但在这秦家少爷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见了容家兄弟的面,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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