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漕北边临靠矿场的一排土楼屋子,都是矿工的栖身。镇日列在场上排出的废烟中,砖瓦都被燻得黑朴朴。又每日承受矿场开山辟地的震动,楼身都被撼得斑驳。年久失修,那排土楼总是那样凄凉落魄地被排挤在繁华背後。
寻奴将这排土楼的每栋楼层、窄廊、陋屋都给走遍了,每遇见一位矿工或其眷属,她便发一片糕,说一次水矿的好,告一回私铜的险,这些贫民只要有吃可拿,无不乐得点头称是,转身便把印了字样的糕仔润给吃了,也不知听进几分。最後一箱糕不够分,她还得让毋言回糕坊再派几箱过来。
毋言不高兴。「不要。」他在她手上写。
「全玉漕矿工有多少?我又劝了多少?」她反问:「总之,今天一定要把这排土楼发完,毋言。」她坚持,可声音喊了一天下来,又被这头脏污的空气折腾,都哑涩了,说起来没什麽力道。
「让别人来。」他再写。
「别人来,就无法看到寻家的诚意。」
毋言想再写,寻奴板起脸。「你若再有意见,我明天不再让你跟了。」
她又让毋言以为,他触怒她了。
毋言心疼她,也生她的气,更不懂她拼命的执着,表情闷得微妙,郁郁地回糕坊去。
廊角处有堆积的箱物和断了脚的凳子。她呼了口气,把凳子挪了个稳靠的角度,便坐下歇息。她富贵惯了,舟马与轿子把她的腿都坐钝了,不过穿梭几栋土楼,她的双腿便隐隐发肿。她一身本与此处格格不入的洁净衣裳,一趟穿街走巷下来,最後居民都不再觉得她的存在有多突兀。
她拿帕子抹了把脸,都是沾了尘的汗水。
这样也好。她要累,累了,很多事都可被压在心底,无思多想。
她看了看天色,灰色的夕阳偏西,她甚至有点怨时间跑得太快,她不想入黑夜,不想接近床榻,不想碰触梦境。
正当她对着天发愣时,一个影子从阴晦的廊底走出来。离她数步远时,她才惊醒过来。
「你是有钱人吗?」那是个十岁大的孩子,劈头就问了寻奴这句。
寻奴打量他,他就像每个矿工家出身的孩子,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肢体饥黄枯槁,看不出是男是女。
不等她回答,孩子又说:「我看你在发糕。」
「抱歉,糕发完了。」寻奴起身,想牵他的手。「不过一会儿就会送来,你住哪儿?我拿去给你。」
孩子可不领情,他後退了几步。「你很有钱吗?」
寻奴不知如何应答。这种话问在孩子口中,竟直白得有些锐利。
「我爹死了。」孩子再说。
这话简单,却是一记槌击,落在她心里。她又想起那涛淹没她家乡的洪汛。
「你能给钱吗?」
孩子的冷静,让她的呼吸凝滞。
「他好臭,有钱才能处理他。」
她这才看清,孩子那双过於早熟世故的眼睛底下,各挂着一道像车辙的痕迹。他哭过,可他努力不让人知道他哭过。
她想也不想,便说:「能带我去你家吗?」
孩子领着她走回那漆黑壅塞的廊子里,走得越深,那股腐败的异味越是缠紧路人的感官。待孩子开了家门,只听得嗡地一响,十数只像黑豆般大的蝇虫扑面而来。
寻奴很快就不讶异了。她曾听手下的矿工说,有些眷属宁可工人直接死在矿场里,就地掩埋,也不要拖个伤体回家,因为他们没本养伤,死在家里,更无钱下葬,徒增家人麻烦。
但她相信,这只是被悲伤、无奈所逼出的冷感,不然他们如何在悲恸与穷困中继续活下去。
她知道这孩子也是一样。
她无视腐臭,走了进去,要去看那榻上用被单裹起的人。
「他已经烂了。」孩子提醒她。
她回头看那孩子。「你娘呢?」
「也不在了。」
孩子的回答每句简短,听来特别的寒心。
「你能给我钱吗?」他再问。「不然你买我,换点钱。」
她望着他漠然的神情,良久。
那孩子被她看得有点恼。「不行就算了。」
「好,我买你,你跟我回去。」寻奴说:「明天天亮,我马上差人来为你父亲打点。」
孩子松了口气,可仍冷淡地说:「我什麽都做。」
「真的?」
「你是我主人,我什麽都做。」怕她反悔似的,孩子一再强调。光这份强调,寻奴便知道,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对,我买了你,你什麽都得做。」她说。
他认命地点头,佯装成熟。
她走向他,蹲下,毫不嫌弃地替他抹去脸上的污垢。「我要你快乐健康,单纯像个孩子,你就得这麽做,你能答应我吗?」
这孩子终於露出了一点像人的表情,虽然是惊愕。
此时,她隐约从心里听到一个声音。她仔细地听,然後顺着说出:「我要你,好好长大。」
最後,她认出来了,原来是他的声音。他在梦中,抱着绝望的她时,对她述说的话语。
「我要你知道,你是上天赐给这世界最美好的礼物。」
她也醒悟了,为何她甘愿被孩子引到这恶臭之地,向他伸出手。因为,这孩子就是她,那个面对洪涛无助哭泣、开始憎恨世界的自己。
「不要看轻你的生命。」
她想要学他,救赎这个与自己极为相像的孩子。
「你爹,一定也是这麽希望的。」
孩子的身子一震,一颤一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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