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定我会走?”
阿鹿贪婪看他,“自然,安息香不过困你片刻。”
他之所求,亦不过片刻而已。
谢无虞放下手中空杯,缓步行至床榻近前,目光落在阿鹿下唇,结着薄薄血痂的齿印上。他伸出手,指腹粗糙的手指尖覆在伤处,低声问询,“疼吗?”
不料谢无虞会问及此,阿鹿眸色复杂,最后轻声回话,“当时……不曾感知到疼痛。但现在,好疼啊。”
听他尾音轻颤,谢无虞手指轻碾过唇角,又问,“怕不怕疼?”
阿鹿:“怕的。”
谢无虞沉默不言,伸手掀起阿鹿右手臂处的宽袖,露出白皙如玉塑的细瘦上臂。
雪白里衣遮掩下,是道道狰狞血口。因用左手持刃划开,刀口凌乱,既深也钝,血色凝固处,极为刺目。
谢无虞视线沉沉,嗓音放轻,“不疼吗?”
阿鹿反而笑出来,语气虚弱若飘絮,解释给谢无虞听,“好哥哥,是阿鹿太疼了,这般划上两刀,会好受许多。”
撒娇一样。
听完,谢无虞弯腰,将袖口细致拉下,遮掩住狰狞刀口,最后把阿鹿的手臂放回锦被之下。
阿鹿安静任他摆布,只一双眼看他,不舍得眨眼。
许久,才小声道,“我活不了几天了。”
“我知道。”
“嗯,你知道。”阿鹿绽开笑,春日梨花一样,“原本……想要少活几日的,活着实在太痛了,不如提前死去。但现在,又舍不得了。”
谢无虞盯着阿鹿似因恐惧而轻颤的眼睫,提了一句不相关的话,“我向来言而有信。”
阿鹿疑惑,“什么?”
视线落在窗外未落的绮丽晚霞上,谢无虞叮嘱道,“阿鹿,先别睡。”
不过一炷香时间,谢无虞自外返回。
他站在床榻近前,松开白色纱网,有只只蝴蝶自纱网中翩然飞出。他又张开手掌,露出一只毛绒小鸟来。
阿鹿裹着雪白里衣,身形单薄,坐在床榻上,怔怔看着谢无虞。忽的想起,瑶山谷地,谢无虞曾笑言——你笑一个,什么小鸟蝴蝶螃蟹金龟子,全给你弄来。
原来他也还记得。
有酸涩泪意积压在眼底,阿鹿听见自己问,“小螃蟹……和金龟子呢?”说完,又重重咳嗽数声。
用指腹尽数拭去阿鹿唇角的鲜血,谢无虞低声应诺,“等着。”
半夜,窗扉从外被推开,谢无虞进得卧房,披星戴月,涉水而寻,沾染了一身月华夜露。行至床榻前,他将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螃蟹和金龟子递与阿鹿。
珍惜地接在手心里,阿鹿低头看了许久,才抬起头,唇角带笑,双眸中仿佛落有璀璨星子,“还有蛐蛐儿蝈蝈儿。”
谢无虞转身准备出门。
“等等。”阿鹿坐在床榻上,捧着谢无虞给他抓来的小螃蟹和金龟子,定定看着那人的挺拔背影,虚弱地说话,“好哥哥,我想留你一束头发,可好?”
谢无虞断了一截头发给他。
“我还想要南岭的蝈蝈儿,苗疆的蛐蛐儿。”
谢无虞定定看他。
握着谢无虞截下的青丝,阿鹿歪歪脑袋,朝他笑,撒娇问询,“好不好啊?”
谢无虞喉结微动,许久才哑声答道,“好,依你。”
策马星夜离开逐月山庄,出沧州,过北境,越秦岭,渡淮河,入南岭,再进苗疆,昼夜未曾停息。
再返沧州时,已过半月余。暑气散尽,凉秋初至,落木萧萧,寒鸦遍野。
谢无虞牵马踏入逐月山庄,拦住一老者,“阿鹿在何处?”
老者下拜,“小公子已于半月前落葬。”
“葬于何处?”
“葬于瑶山。”
时隔数年,谢无虞再上瑶山。
立于坟茔前,将两个草笼轻轻放下,谢无虞嗓音嘶哑,带有千里风沙。
“你要的南岭的蝈蝈儿,苗疆的蛐蛐儿,都带回来了,想必……合你心意。”
谢无虞是一个浪荡江湖的侠客。
天下间成名的侠客,总是会有一把名剑相配,或用以昭示身份,或用以匹配威名称号。
谢无虞随身携一把寒水长剑,青锋凌凌,单名为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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