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擢为将军的那一日是个好天,艳阳如炙,披着月白战甲的颜夙手持佩剑,立在他对面,剑锋击打他右肩五次。
逆光角度,看不清对方神情,只见他抬手把佩剑扔来。颜晟下意识接住,颜夙轻笑一声转身,对候着的三路中军道:“庆贺我军,英才辈出,今日又立新将。”
他平缓道来,口气无甚起伏,底下诸军却欢声雷动:“天佑我主!贺喜将军!”
甲光向日,金鳞齐开,站在这高峻台顶,天地崭新,沉雄阔大,俯瞰万军亦如蝼蚁。那样滔天的权势,随声浪扑面而来,炽热逼人,如有实质。
这一生里,恩宠和情义原是梦幻空花,不知何时就要消逝。
那么手里的权柄呢?
日光烈烈,劲风如鞭,风声里没有回应----答案在人的心底。
此后随侍左右,兄弟并肩,征战四方,在外人看来,自然又是一段佳话。
颜氏起事后第三年冬,末帝身死----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丧家之犬,躲藏三载,终于在南方义军的据地被捉,下入大牢,绞杀。
死讯传来时,主帐中两人正推演沙盘。颜夙接了密报,容色不动,看似毫无异样,颜晟却本能地感到他心情并不平静。
“昏君无道,沉迷女/色,荒淫昏庸,这一死,不是大快人心吗?”
踌躇半晌,他小心地道。
“你知道什么是沉迷女/色?”一刹的波动,立刻便风过无痕。颜夙展开白纸扇,轻飘飘点了点他的下巴,温柔的暧昧顷刻穿透了片刻前的冷凝。
颜晟微微涨红了脸,他才收回手:“先帝……末帝不过是多情了些,还称不上沉迷。何况他待那些年幼的皇子公主……我看庶民们所谓的慈父,也不及他用心。”
“兄长见过末帝?”
“我幼时进宫伴皇子读书,后来也曾为人臣子,你说呢?”他像是看出他故意提这样的问题,似笑非笑,“拐弯抹角最惹人厌,想问什么,就问吧。”
“末帝……是对你有恩?”
颜夙出神地望着窗外落雪,素来长袖善舞、风雨不惊的人,有那么一瞬,常年浮在唇边的微笑竟也倏地褪去:“也许。”
“既然是恩人,怎么能叛出前朝?”颜晟皱眉。
“恩人……”他恢复惯常表情,瞳子里闪过嘲弄,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吧,就算他是吧。倘若他能仁慈到最后,或者干脆再狠毒一点,都不会弄到如今的地步----想必没了祸国之臣,这天下还会是从前的天下。”
三言两语里线索含混,颜晟尚坐在案前思索,又听得他道:“不过阿晟,军中也待了这些年,你怎么还能如此……”他哀其不幸似的摇了摇头,“天真,愚蠢,都一样。男儿的功业,和恩义从来没有关系,明白么?”
颜晟心口一震,而颜夙已经背过身去,不以为意地继续绘制行军图。
那朱笔笔尖沿白水黄土蜿蜒而下,“唰”地划出一道悠长弧线,血色殷然,像要在江山舆图上纵劈一刀,凌空将它一斩两段。
暮色昏昏,映得那人明紫长衣似也暗淡下去。
多年后,当初对话早已湮灭,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旧事作了飞灰,随几十载光阴消磨殆尽----他却永不能忘记他最后的一句话,和余光里那一分为二的山河残影。
颜晟也想过,颜夙究竟是凭借什么,才能这般人人敬之畏之。
曾有忠于前朝的老臣,蹒跚跨进已为颜氏所占的行宫金殿,颜夙不但不拦,反倒挥手示意军士放行。
那须发花白的老人一身肃穆官服,全然不惧,上斥统帅,下斥三军后,面北跪地,朝虚空悲呼:“先帝……国中既有此妖孽,如何当初竟容得他羽翼长成,为祸人间!”复又割开手腕,蘸腕血在立柱上写了半阕词,厉声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
话毕,衰朽残躯猝然向前撞去,鲜血染红了殿前铜炉。
军中将士被这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激怒,欲将其抛尸荒野,高座上的紫衣公子却起身走下玉阶,独自端详柱上血迹淋漓的词句。
看见其中一句“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时,他淡声道:“好词----不愧是大贤者。”
随即命令幕僚誊抄此词,刻录成本。
颜晟早已不是当日吴下阿蒙,看了一看,便明白这句话是将颜夙比作魑魅,字句间暗含刻毒诅咒,说他翻云覆雨,鬼魅伎俩不可见光,赢也无用。
他原以为以他的心性,这老人必然要遭大难,不想还有这出峰回路转,一时不由愣住。
也曾有出兵解围、救一地百姓于水火的时候,大军开拔离城那天,全城男女老少送出十里,所过处人山人海,都在脚下匍匐叩首。那样无上的尊荣与赤诚,连颜晟也不能不心头一动,像是血液一瞬都热了起来,烧出满怀的豪情。
然而他转头一瞥,望见颜夙依然微笑、也依然无动于衷的侧脸时,周身的血又慢慢冷下来----他着实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打动这个人。
他看不出他这所谓的兄长做的事里,哪些是他想做的,哪些不是。因为无论遇到什么,对方都能迎上去,平静的、无喜也无怒的,把一切解决得干净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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