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记得与师兄弟们还没出师时,一大帮小子剃了青青的秃瓢,被师父赶到大户人家唱堂会,经过前门大街,总要驻足一会儿来嘲笑这座怪里怪气的房子。那时杭云央还在班子里,怯生生的扯着青荷的衣角,闻着全聚德飘出的烤鸭香气,馋的满嘴流涎。
后来华北局势动荡,这里就日渐萧条了,曾经的茶馆改成露天大茶棚,招待一些讨生活的穷苦人,除了几座雷打不动的老字号,大部分商铺都早早关门大吉,反倒是洋车站生生不息。
莫青荷隔窗向外张望,心想这前门车站倒像极了今日的中国,穷苦百姓大字不识,一天到晚吃不饱饭,上流社会却纸醉金迷,整日鼓吹“洋”的,“自来”的,“新派”的。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连京城老少爷们痴迷的京戏,都要被挤没了地方。
汽车在马路边停下,一主一仆下了车,汽车夫拎着两只棕色皮箱跟在莫青荷身后,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朝四处张望,企图在纷乱的人群里寻找沈培楠的身影。
有戏迷认出了他,隔得老远就高声叫喊莫老板,还有人挤到跟前,掏出他的相片讨要签名。
莫青荷接过来一看,相片是人工上的色,嘴唇鲜红,皮肤发青,背景是黑白的,人却穿着宝蓝缎子马褂,像死了多年。莫青荷抽出自来水笔,随手涂了个“荷”字,却又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仿佛是屁精兔儿爷之类的议论。
汽车夫充当保镖一类的角色,挥着手往后赶人,莫青荷一抬头,却看见车站前簇拥的人群中有几个穿橄榄绿军装的身影,心里一急,把相片扔给那路人,拽着汽车夫就往前赶。
离得近了,果然是沈培楠,身旁站着那个第一次在戏班子见面就被莫青荷唬了一大跳的副官小顾,正拎着皮箱左顾右盼。
老远看见莫青荷,毛毛躁躁的先喊起来:“来了,来了!”
莫青荷受到鼓舞,咧开嘴一路小跑着拨开人群,雀儿似的奔进了沈培楠怀里,喜滋滋的一个劲儿盯着他瞧。沈培楠明明等的心急,好容易等他出现,却马上阴沉了脸色,粗声道:“你还知道来,我当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等不及跑哪儿偷男人了。”
说完忽然看见提着皮箱的汽车夫,又转头打量青荷,只见他穿的不是下午出门时的白竹布长衫,而是换了一件漂亮的哗叽西装,衬衫领子浆的十分挺括,油头粉面的活像个留洋归来的少爷,不由哑然失笑:“莫老板这是准备出远门?是去做生意?”
莫青荷示意汽车夫把手提箱交给随行的一名副官,将手架在沈培楠的左臂,陪着他往月台走,笑嘻嘻的仰起脸道:“不做生意,来偷男人。”
沈培楠一下子停住脚步,莫青荷见他不像想要应允的样子,瞥了一眼四周,低声央求道:“我是一天也离不了你的,带着我吧。”
沈培楠转过头不搭理他,一直紧抿着的嘴唇却不由自主的扬起一道弧度,偷偷笑得够了,抬手往他脑门使劲一推,冷着脸道:“跟就跟着吧,家里规矩大,我顾不上你的时候可别哭。”
火车一如既往的又闷又热,饶是单独包了车厢,前几个钟头仍是坐不安稳,等入了夜,气温渐渐降低,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这才透过一口气。
路上行了接近一天一夜,坐得人简直要屁股生疮,莫青荷倒不觉得难熬,他平时虽然跟沈培楠住在一处,但睡得是不同卧房,他白天上课,沈培楠有公务在身,闲暇时一起应酬家里流水似的麻将局,熬到后半夜还可能与一大帮衣着光鲜的摩登男女转战戏院或跳舞场,因此周公馆在外人眼里是夜夜笙歌的快活,两位主人却连单独交谈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火车上的漫长时光被利用的非常彻底,借着第一次出远门的兴奋,莫青荷扑腾的像一条活鱼,一会儿讲他在学堂新听来的学问,一会儿歪着脑袋请教问题,一直聒噪到沈培楠把他拖过来按在腿上,朝他的屁股狠狠招呼了几巴掌才罢休。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到达杭州。
莫青荷从没来过南方,他对苏杭的印象全部来自沈培楠对家乡的几句形容和杭云央撒娇似的抱怨,此番亲身来了,倒没觉得街市和路人有多么时髦,第一个感觉就是湿,大约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到处都湿漉漉潮乎乎的,树叶反射着水光,脸上仿佛蒙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空气十分洁净凉爽,不像北平,到处弥漫着一股饭食发馊的怪味。
莫青荷一见了外人,立刻没了与沈培楠单独相处时的活泼,清隽文气的样子很像一名刚毕业的青年,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若不是知道底细的人,很难看出两人的隐秘关系。
一行人刚走出车站,照例呼啦啦围上一大群穿白布褂子的黄包车夫,用当地话争抢生意,好容易摆脱了他们的包围,立刻看见了沈家前来迎接的汽车。
说是立刻,实在因为沈家的排场太不容人忽视,明明只接沈培楠一人,却来了三辆一模一样的黑色汽车,一名管家打扮的老人身着藏青驼绒长袍和珠灰缎子马褂,正站在路旁等候。
这人大约六十岁年纪,戴着瓜皮帽,脑后垂着一条花白而稀疏的辫子。远远瞧见沈培楠的身影,忙不迭的上前迎接,又回头打手势,三辆轿车的车门一同打开,有趣的是,老人如此守旧,汽车夫却全都是最新派的年轻人,一个个身着西装,乍一看非常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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