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延》作者:七英俊
【一】
再过三天,陈家后院那棵巨树就要彻底倒了下来——又或许是四天。
没人说得出那棵树是哪一年长出来的,也没人知道它为何长着长着就歪了。老陈八岁那年,歪树已经歪到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快要偏斜到压着屋顶了;可又毕竟没有真正压到,总还差着了一两米。
老陈小时候喜欢学他爷爷,光着膀子在院中纳凉,抬头就能看见那树遮天蔽日的狂放枝叶。它长得那样大,又弯得那样低,简直像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手,要将屋子抓拢到掌心。
老陈问爷爷:“咱俩为什么不把那树砍了?”
爷爷说:“你当容易?那么大的树,砍了倒下来,能把屋子压塌了。得叫大吊车来,三层楼高的大吊车,锯一段吊走一段,那也得分好几次——咱这儿哪来的大吊车?你说要砍,那你去找?人工费不是钱?你说要砍,这钱你出?”
八岁的老陈不吭声了,他没钱。他也不知上哪找大吊车。
【二】
老陈十八岁那年,巨大的歪树歪得离屋顶只差半米了——他爹用尺去量过,53公分,四舍五入就是半米。这一年老陈爷爷走了。老陈亲耳听见他爹嘀咕:“有福啊,没在他这代倒了。”
他爹跨着脸去后院抽烟时,老陈再一次问了:“咱们什么时候砍树?”
他爹说:“你想砍就砍,法子你想,钱你出。”
老陈说:“砍不了树,搬家总行吧?”
他爹说:“你想搬就搬,房子你找,钱你出。”
十八岁的老陈还真跑去打听了附近城里的房价,回来之后消停了。老陈在十八岁这年学到了重要的一课:不想揽事就别提出问题,谁提了谁就输了。
可是不提也没用,那树越长越大,越压越低,秋风起时一夜间能用落叶将屋子埋了。他爹不得不搬梯子上去劈掉些小枝娅,聊胜于无地减缓它歪倒的趋势。老陈知道他心里怎么打算的:只要别在他有生之年倒了便好,谁也挑不出他的错来。
【三】
老陈二十八岁娶了媳妇。
媳妇过门第二年生了小陈,开始操心:“那树要倒了。”
老陈听了头两个字就开始憋火,等她说完“倒”字更是暴躁:“不关你的事,管那么宽作甚?”
“话不能这样说。”媳妇跟他理论,“我不是你家人,你儿子也不是你家人?他从小被树挡着晒不着太阳,将来长成个矮子。”
“我爷我爹以及我都是这么长的,不也好好的。”老陈希望她少说两句。
可她偏要触他的忌讳:“就算这样,那树已经歪成四十度角了,再过个十年八年就得横过来,到时我们谁也别想活——”
“十年倒不了!我精确计算过它倒下的速度及加速度,至少也要十一年。”老陈说。
老陈媳妇就此沉思了一下。
老陈媳妇问:“有区别吗?”
“当然有,那就给了我们至少十一年来想法子,兴许这十一年有什么变数,村子购置了大吊车,或者那树自己让虫蛀没了。”
“那树是不会消失的,你烧香拜佛也不会。”老陈媳妇冷静地指出,“我不懂,不就是出一次钱,跑一趟路,去城里找工人和吊车来,这么点事你们拖了三代?”
老陈感受到了心脏的刺痛:“你闭嘴,你不要再说一个字!你不知道吗,我每天单只是应付自己心中对它十一年后倒下的担忧与恐惧,就已经筋疲力竭了,哪还有精力去砍它?”
老陈媳妇儿就此考虑一番,觉得果然应该体谅老陈,便不再说一个字了。
没人敢再提那棵巨树,连小陈上去爬了两次都被老陈打老实了。陈家上下从此对那棵笼罩在自家屋子上方咫尺之距的东西视而不见,万不得已要提起时,便用“那东西”做代称。
【四】
老陈四十八岁那年,老陈他爹死了。死前他抓着老陈的手说:“总算没倒在我有生之年,靠你了。”
老陈说:“傻x。”
老陈他爹大笑一声,心满意足地咽气了。
老陈他爹下葬后,老陈站在院里抽烟,抬头看着那树悲从中来。
陈家世世代代都出生在这棵树的阴影下,抬头就能看见这个宿命的结局。它取代了太阳的光辉笼罩在他的头顶,以每年的四至五厘米的庄严速度无可置疑地歪倒,像负着预言降世面的神祇。
每个人都知道会有那一天。每个人都想过去阻止。每个人都心算过一笔账:进城出城,一些焦头烂额的奔波和口舌,一大笔开支。付出这一切,树就能运走。老陈边想边观察那树,陈家人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对着那树练就了非凡的眼力,一根烟的工夫,它又离屋顶迫近了那么一点。
老陈觉得上天实在不公,那树没倒在三十年前,也不倒在三十年后,偏要在他当家时倒。大清亡了有人骂光绪么?没有,他们只记得溥仪。
【五】
老陈非常不甘心。老陈又去量了量那树的歪倒情况:它离屋顶还差四厘米,最多再撑一年。
但是慢着,他却没有考虑近年降水量下降对土壤松动程度的影响。老陈关起门来把这个阻力放进公式里,重新演算了一遍,发现它可以撑一年多两个月。
老陈今年四十八岁,一年多两个月以后,离五十岁差三个月。离咽气固然早了些,但“五十岁”这个概念仿佛有一种重量,一种深刻的立意。只要过了五十,他就可以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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