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仿佛已经开始习惯了,它名存实亡的男主人每日叫起儿时奔波于南海与宫墙之间。一个个以天子名义颁发的旨意,撕裂着他自己不久前才建立起的崭新蓝图。每每早晨的这个时刻,天色都是低垂的。看群臣于庙堂之高咿咿呀呀唱罢,等着老佛爷说声,散了吧,朝阳才敢露出一缕并不通透的光。
新政所剩无几。
唯有京师大学堂,还伫立在原有的地方——它更像是一道疤,提醒着光绪,什么叫做一败涂地。
他裹紧肩上漆黑的披风,缩了缩身子。透过西南角楼向天上望去,灰云像是压着未下的雪。
“皇上,该喝药了。”几近花甲的老太监照例端过汤药来。
端起药碗,一仰而尽。
他清楚的记得,刚刚开始在瀛台生活的某一天,太后的一道圣谕,数以百计的太医便开始排着队候在涵元殿外为自己诊病。太医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为他望闻问切,沉默,而后交头接耳地走出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就没病。而他的亲爸爸,分明是想让他病,而且必须病得不轻。后来,每日源源不断端上来的汤药逐渐让他清醒地认清事态——“病”与“无病”,已经根本不由他。
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光绪都在等——等着那道关乎“废帝”甚至是“死亡”的御令从储秀宫下达。
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太后也都在寻找——寻找任何一个舆论风吹草动的时刻,能够将这个不孝孽子彻底从属于她的政治舞台上清除。然而事情远没有老佛爷想象中那样简单。
“圣上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的消息一经传出,兰琴不只一次地在帮老佛爷捶腿的时候,偷偷瞄到了她手中类似“请保护圣躬折”云云的奏章;也从老佛爷看完张之洞的电文之后震怒的脸上读出了封疆大吏反对废帝一事莫能两可的态度。而那天,兰琴刚摘了鲜桂花,捧着回来要给老佛爷研蜂蜜桂花露,就被忽然从暖阁里扔出来的折子差点吓得脚下拌了蒜,只听太后几乎嚷出来的声音道:“好个刘坤一!什么叫‘君臣之义已定,中外之口难防’?!变法的时候拒不奉旨是他,现在又搬出什么君臣之义来了,他跟谁有君臣之义了?!”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英国日本等驻华大使又一再要求觐见皇帝,为其诊治病情。
几天之后,奕劻颤巍巍地带来了洋人的会诊结果,“禀太后老佛爷,洋人说,皇上扁条体有一点发炎,免疫力比较低……”
慈禧打断他问道:“什么什么体啊、什么力的,我就想知道洋人的结论!”
“洋人说……皇上没病。”
慈禧啪地放下盖碗,“没病?!”
奕劻跪下回禀道:“英国《字林西报》这几天连续发表文章赞扬皇上政见开明,《泰晤士报》驻华记者也不断地将皇上的消息发回英国。而且……这几日也有洋人兵舰在我沿海进行示威性游弋。”他低下头,用几乎听不可闻的声音道:“……洋人还说,今后与大清外交事宜……只认光绪二字。”
慈禧几乎跌坐到了椅子上。兰琴忙伸手去扶。
储秀宫里瞬间安静下来。
兰琴感到慈禧捏着自己右肩的手在抖,手劲儿也越发地用力起来,几乎要将自己的肩膀生生捏碎,长长的指甲套险些就要陷进肉里。强忍下疼痛跪在那儿屏息着。
他没有病。他安全了。至少,是暂时安全了。兰琴这样想着,微微红了眼眶。
而此后光绪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分毫。对整个中国来说,他依然是个需要久经调养的病秧子,依然继续做他的囚徒。喝汤药喝得久了,脸色便像是渗透了药色般一日日黯淡下去。直至有一日,他的舌尖再也尝不出苦涩。他整个人仿佛都已经与这方充斥着浓浓苦涩味道的殿宇同化了。或许,某一味方子是带着些许甘甜的,而那已经与他无关。
极偶尔的,他会摆弄摆弄西洋钟。又极偶尔的,他会抽抽烟。
在一些个思念噬骨的深夜,点起纸捻子,燃起烟丝。深吸一口气,烟丝纯粹的草本之香直沁心肺。再呼出去的,因着带走闲愁而变沉重许多。有时候,能恍惚间于眼前勾勒出他所爱女人的眉目来。伸出手,好像都可以触摸到她的脸。她的脸是这样年轻,害羞的红润从吹弹得破的肌肤下透出来。他不得不吸得更猛,好让朦胧中女人的脸再清晰一点。而他自己,则偷偷的,借着夜色与缭绕烟雾的遮掩,发泄掉自己无处可去的爱欲,权当是这孤岛囚徒生涯一瞬间的自由。
珍儿,他于喘息中这样轻轻唤出声来。
在那一瞬间,朝堂上的权力之争、国之危难、抱负之流产,都可以抛诸脑后,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因着爱情无法被隔绝。无法被忘却。因着思念本无界限。
因着他不仅是一国之君,更是一个人。
储秀宫。
用过晚膳将近有一个时辰了,太后和李莲英、宫女们就着炭火玩儿骨牌。兰琴在一旁伺候着茶水点心。他知道太后心情愉悦的原因。载漪、崇绮、徐桐联名的恭请废立折太后前天就看过了。近几个月,洋人们似乎对大清主人的事情变得没那么关心了,太后于是再次授意朝野,把光绪帝的废立问题又提到了明面上来。
兰琴觉得太后变了。他越发地觉得,太后一旦认定某件事,就开始变得一意孤行且不计后果起来。殊不知,变得并不是慈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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